今天，我居然骂了伍妍。

    伍妍，2006级的学生，一个令我和小徐都十分喜欢的女孩子。

    但是，我今天真的骂了她，也骂了自己。

    十月八日，灰沉沉的天空飘洒着冰凉的雨丝。教学楼前那颗高大的拐子树站立在一片灰色的水泥之间，孤独，无助。它已经掉了多半的叶子，剩下的叶片也斑斑驳驳枯黄，挣扎在弯来扭去的桠枝上，在暮色中更显凄凉。

    我在阳台上翻看着短信，都是伍妍发来的，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最后删去，连同我发给她的信息，也一并删去。

    但是，删不去的是她早已镌刻在我记忆中的笑容，还有那些往事——也不想把她删去。

    2003年的九月，也是在现在这栋教学楼上，我接手金华中学2006级6班，伍妍成了八十一个学生中的一员。在这个显得拥挤的教室里，她显得太平凡太普通了，平凡得像一只不会吐泡的金鱼，普通得像草地上只会摇头的野菊花狗尾草。但是，我还是很快就开始喜欢这个来自三台的小女孩。

    那时候，十二三岁的伍妍有一张可爱的鸭蛋脸，梳着马尾巴，很朴实。她的脸上总是洋溢着笑容，那是发自内心的笑，不是能装出来的，很纯，很阳光，似乎在她的心中从来不曾有过忧伤。看到她的笑脸，你会不由自主的笑起来，像阳光下的桃花潭水自然会闪动粼粼波光。

    那时候，和伍妍玩得最好的同学应该是杨薇和胡佳林吧。作为班长的杨薇处事稳重、公正，像他们的大姐。而胡佳林被全班同学赐名“胡瓜瓜”，因为这个小女孩说话做事总是显得天真，没有一点心机。她的同学廖虎曾感叹道：“唉，你啊，被别人卖了还会帮别人数钱！”其实，何止如此？可能她觉得别人的钱有点少，还会补上自己的生活费。与这样的同学相处，伍妍也单纯得像深涧清泉。像这样的女孩，就是灰太狼也不忍心咬吧？

    在我的印象中，伍妍有时会和几个同学一起围着我说说笑笑。但她似乎有点怕我，会挽着佳林或杨薇的胳膊，躲在别人身后怯怯的看我，也会抿着嘴笑笑。到底有过这样的场景没有，我记不清楚了，但我的脑子里始终有这样的画面清晰可辨。

    后来，伍妍在我的面前哭了。记得是在金华中学锦文楼三楼的办公室。那时，我的办公桌紧靠窗户，可以透过玻璃窗望见学校对面西山坪上的绿草翠树，夕阳晚霞。那天，伍妍和另一个女生站在我面前，好像是因为数学考得不好。一问起考差的原因，这个素来嘻嘻哈哈的女生就哭了。她耷拉着脑袋，垂下眼帘，就看见泪水很快润湿了睫毛，然后从眼眶中涌出，一颗，一串，像决堤的河水。她似乎想竭力压制心中的悲伤，但是她失败了，抽噎得越来越厉害，瘦弱的肩膀也一起一伏。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她当时为什么那么悲伤，是心有不甘，还是觉得愧对师长，抑或是深感委屈？这些都无从知道。只是当时我真的不忍心再批评她 ，——谁会残忍的去伤害一只已经受伤而瑟瑟发抖的小白兔呢？我找了纸巾给她擦去了泪水，提醒她注意总结学习方法。记得当时还笑话他，哭起来就不好看了。后来，读到伍妍的周记，她说，她当时真想扑在我的怀里大哭一场，因为我很像很像她的父亲。2006级学生的周记肯定已经淡忘殆尽，唯有伍妍的这几句话，记忆深刻，因为那时候我知道，在这个远离家人的小女孩心中，我扮演着一位父亲的角色！也在那时，我想自己应该像一位父亲一样保护这个孩子，决不让她受伤害受委屈。

    感谢伍妍，你的善良和纯洁让我认识到教师职责的神圣！

    感谢伍妍，你的诚挚和天真让我与我的学生走得更近！

    伍妍也有令我生气的时候。今年九月，她给我讲了下面的事情。有一天晚上，已经响过了灭灯铃，她还在和夏云云说话，突然听到一声怒吼：“哪些在说？滚出来！”

    她说，她知道是我在咆哮，她怕得要命，就抖抖索索的走出寝室。我用电筒照了一下，说：“是伍妍啊？反正睡不着，跟着我去查男生寝室纪律！”她怎么敢反抗？又怎么会反抗？这个不幸的人只得跟在我身后，向男生寝室走去。十一月的深夜，已经是寒气袭人。这可怜的女孩，战战兢兢的边走边抽泣。在男生寝室外站了一会，伍妍又跟在我身后回到女生院。一来一去，我始终没有对她说一句话。她当时肯定又冷又怕又羞又恨吧！在女生院的路灯下，我炫耀语文教师基本功似的，呱唧呱唧的给伍妍讲了一大箩筐的道理。她站在我面前，垂着脑袋，一言不发，只有泪水不断滚落，滴在水泥地板上，啪，啪啪……后来，我撸起她的长袖，在她的手臂上写了四个字：宁静致远。我问她：“知道什么意思吗？”这个泪人似的女孩抽泣着摇摇头。“自己明天去查一下，我会来检查。去睡觉！”我冷冰冰的丢下一句，转身离去。不知道她那天晚上到底哭了多久，也不知道她是否安然入睡。     

    在当时，我认为这件事也不算大事，所以也没有特别在意。四五年后的九月里，伍妍提及此事，我才有些印象。问过几个学生，他们大多已经遗忘，只有何芳还记得，说伍妍让那几个字保留了好几天，舍不得洗掉。伍妍说，可是我第二天、第三天都并没有去问她是否明白那句话的含义。我想，她当年肯定很失望，以为我还在生气，或者认为我对她太冷漠。一点也不在乎她。。

    时间慢慢过去，伍妍渐渐长大。所有的不快似乎并没有在她的心里留下阴影，她还是笑嘻嘻的，只是她不会再躲在别人的身后怯怯看我。她的字还是写得不好，有些任性，不像大多数女生那样写得规规矩矩。她的数学成绩依然不够好。可能因为换了英语老师的缘故，她的英语成绩十分优秀。如果平稳发展，她升入高中应该没有任何问题的。

    快毕业了。离别的伤感和留恋在空气中酝酿，越来越浓，几乎触手可及。在最后一堂语文课上，我精心制作了多媒体课件，除了教育学生要爱自己，爱父母，爱祖国，也用照片回顾了三年的初中生活。伴随相继响起的《同桌的你》和《朋友别哭》那忧伤的旋律，很多学生都流下了眼泪。伍妍也哭了，很伤心的哭了。

    第二天下午放假，让学生自由安排。有些学生忙着和同学留影，也有些学生拉着老师在校园里找景点。在宿舍楼前的花坛里，背对着苍翠茂盛的蒲葵，我和好些学生合影了。其中好几个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生挽着我的胳膊，留下了灿烂的笑容。多年后翻看那些照片，也有几分被信任被尊重的自豪和欣慰。但是，我没有看到伍妍的照片，心里总是有些遗憾。

    没有任何悬念，伍妍考上了我校的高中，与其他同学一起创造了班级升学人数的历史新高。

    虽然还是在同一个学校，但我从此很少看见伍妍。偶尔碰到以前的学生，也是匆匆而过，也就没有问一下她的情况。在2006年的十一月，有七八个同学来到我的寝室，其中也没有伍妍的身影。我想，她是不是还在生气呢？在放学后，一群十五六岁的少男少女簇拥着我浩浩荡荡的经过宽阔平坦的水泥大道走向校门，在平静的校园里造就了一道张扬的风景。也不知道伍妍当时是否在路旁楼上的窗台后观望。

    2010年的八月，我和伍妍又取得了联系。我们在QQ上聊天，相互逛空间、写留言。在她的相册里，我看到她的照片，大多数是在网吧里拍的，也有的是在工厂车间里，依然阳光的笑着。但我也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感伤忧郁，那时，没来由的感到心里隐隐作痛，为自己曾经暗许的承诺，还是为她脸上的悲戚？在聊天的时候，我问了她一些事，知道她目前在新都上班。她说，她一直都很想和我联系，但是觉得自己没出息，就不好意思了。她还说，她一直都很喜欢我，我像她的父亲，也像她的兄长。原来，她并没有恨我。从此后，她经常给我发短信，很多时候都叫我“徐老汉”，有时干脆直接叫“爹”，偶尔也会叫“胖子老汉”。呵呵，读她的短信，想起她的笑声，总是会感觉到三月阳光的味道。

    可是，今天，2010年十月八日，从伍妍成为我的学生到现在，七年了，我第一次真的骂了她。

    冰凉的雨丝从灰蒙蒙的天空飘洒下来。在我和一群学生曾经一起走过的水泥大道上，我遇到了伍妍初二时的英语老师小徐。当我们说到伍妍的时候，小徐胖乎乎的脸上立即有些黯然，十分惋惜的说：“伍妍？我当然记得了！太可惜了……”

    “为什么说可惜呢？”我很吃惊。

    “那时候，我只有那么喜欢伍妍和杨薇了。又懂事，又勤奋，虽然他们数学都不很好，但是英语学得只有那么好了！”

    “我知道，我也很喜欢他们两个。”我等着小徐说下文。

    小徐叹了口气，说：“伍妍高一的时候太贪玩，而且和一些不好的学生耍得好……”小徐的脸上全是惋惜。

    “真的？”我大吃一惊。

    “不然，她咋个会高一都没有读完就辍学了……”

    那时候，我的心里一下紧了，好像被什么生生勒住，勒得很深，很紧，很痛。“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经常在学生面前念叨这件话，告诉学生要像尊敬父亲一样尊敬老师。可是，我为什么就没有想想一个父亲的责任？既然“终身为父”，我在接受学生一生的尊重的同时，我就不该用一生去关心爱护自己的学生吗？伍妍，这个我曾经暗地里许下承诺要保护她、不让她受委屈的孩子，就在距离我不到三百米的地方上学，可是，我却从没有亲自去了解一下她的状况，以至于她辍学了我都迟迟未知！如果我当初多一点点关心，——有实际行动的关心，也许她就不会那么任性，从而完成高中学业。然而，对伍妍，这个温暖了我的回忆、明媚了我的日子的小女孩，我做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在脑海中偶尔浮现她的笑容，就表示我很关心她吗？

    不！这是伪善！

    在凄风冷雨中，我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我是混蛋！伍妍，你也是混蛋！”

    很快收到伍妍的回复，问我为什么突然骂她。我能给她说什么呢？问她为什么不在遇到问题的时候来找我？问她为什么要贪玩？问她为什么要辍学？现在问这些还有意义吗？我只回了一句话：“别问了，女儿，为你心痛……”

    好一会儿后，手机震动，屏幕上显示出几行字：“我不再问了。我知道你为什么心痛。徐老汉，谢谢你。”

    她真的知道吗?也许吧。因为虽然中断四年的联系，但是，她其实一直鲜活在我的世界，从不曾离开；我也一直在她的世界，从不曾离去。那一份感情，已经超越了师生情谊，沉淀、结晶为血浓于水的亲情。也正因为如此，那一种愧疚更加强烈，也许会成为一个失职教师心中永久的伤痛。